親愛的螃蟹

◎焦桐

         從前我不很明白,四季裡為何獨鍾秋天?難道我歡喜蕭瑟的氛圍?春天不更美麗嗎?原來是螃蟹。我愛螃蟹,每年「蟹秋」一結束,氣溫忽然陡降,天地同感寒冷,一切顯得灰濛濛的,了無生趣。

為了秋蟹,我在後院種植紫蘇,紫蘇繁衍頗速,逐漸侵佔玫瑰的地盤。玫瑰要長得好需重肥重藥,原來美麗的外表往往多了些虛矯和裝飾,不像這些紫蘇,自然而充滿野性之香。

在我們居住的球體上,跟我一樣鍾情於蟹的人不少,梅堯臣「年年收稻買江蟹」,義無反顧,是情感真摰應有的表露。

這種橫行介士,大約是甲殼類中最進化、最高等的種類。吃螃蟹不是為了營養,往往是風雅的事。《紅樓夢》的螃蟹宴緣於大觀園裡公子小姐們籌組詩社,「海棠社」初次活動就是吃蟹、作詩、賞花。這頓螃蟹宴擺在藕香榭,榭在池中,左右有曲廊相通,後面又有曲折的竹橋暗接,兩張竹案上各有丫頭們煽風爐煮茶、燙酒,吃的情境很是優雅。

古人品蟹,可能以李漁最高明;之所以高明,恐怕是用情太深。李漁一生愛吃蟹,每年在螃蟹產季之前,即開始存錢準備,家人笑他看待螃蟹簡直像生命一樣,乾脆自我解嘲稱這種錢為「買命錢」;他家有一個婢女善於治蟹,乃將她易名為「蟹奴」,其實真正的蟹奴應是笠翁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 我大概也是蟹奴,四十幾年來對葛洪筆下的「無腸公子」一往情深,恐怕已接近石爛海枯的堅決。有一天賴素鈴聽說我早晨醒來忽然想吃蟹,遂赴市場買回六隻螃蟹吃,消息見報,朋友們紛紛打電話來關心我中風了沒有?其實素鈴聽錯了,那天早餐我是吃了十一隻螃蟹,非僅六隻。我不敢聲張,實在是區區這數量何足表露對螃蟹的痴情。書法家李瑞徵一頓能吃一百隻螃蟹,故自號「李百蟹」。

        不食無腸公子委實辜負了胃腸,值得吾人同情。螃蟹美麗,卻不見得人人欣賞,有些人對蟹過敏,敬而遠之;長年茹素的豐子愷坐火車時,意外獲贈兩隻肥蟹,竟放生在池塘裡。這只是不忍殺生,可以理解。匪夷所思的是世間竟有人厭惡螃蟹。

金山客運站有一張勸阻酒後駕車的海報,誇張放大的標題字:「酒後駕車是橫行霸道的螃蟹」,畫面上是一隻擎螯的紅蟳,和一個作嘔吐狀的男人。臺汽客運這張海報不知出自那個豬腦袋的構想?連起碼的邏輯和文字能力都缺乏,還無端侮辱螃蟹,令人厭惡。

螃蟹浪跡江湖,深居內陸者可能無福認識。沈括《夢溪筆談》敘述關中無螃蟹,「秦州人家收得一乾蟹,土人怖其形狀,以為怪物,每人家有病瘧者則借去挂門戶上,往往遂差。不但人不識,鬼亦不識也」,這自然是宋代土人少見多怪。魯迅也斷定初嚐螃蟹的古人是勇士,很可佩服。

說螃蟹外形奇陋者恐怕自己才是醜八怪,螃蟹迷人非僅滋味,還包括舉止的優雅,陸龜蒙詩:「骨清猶以含春露,沫白還疑帶海霜」,試問世上那種動物連口吐白沫時,也能吐得那麼俊俏、性感?

「涎香小館」老闆朱家樂生前嘲笑我沒嚐過黃油蟹,屢次吹噓那蟹有多靚──全身溢滿黃油,隨便摘下一隻腳,都會滴出黃油,滋味之豐腴,遠非大閘蟹所能媲美。害我專程飛到香港吃。淑珍跟我暴食了兩餐,即頻頻追問:「你究竟什麼時候才回臺北?」

那天晚上,她勉強維持地主之誼,陪我去鯉魚門,見我吃完清蒸黃油蟹,繼續用滿手黃油剝食烤瀨尿蝦,一時片刻好像沒有停止的跡象,似乎再也忍不住了,藉口上洗手間,一通電話打到臺北給焦妻:「如果你不想太早守寡,最好管管他吃東西」。

黃油蟹以稀為貴,我經驗的滋味卻很一般。可能蒸的時間未拿捏準確,我猜想,那蟹蒸煮稍久,黃油當即硬化,香腴全失。其實黃油蟹是一種病蟹,炎夏時節,成熟的膏蟹棲於珠江三角洲的淺灘產卵;退潮時,酷日令氣溫陡升,膏蟹的卵細胞遭破壞,遂分解成紅、黃色油質滲透全身。黃油蟹的產期在陽曆七、八月,最佳賞味機會可能是八月下旬,時間相當短促。挑選黃油蟹可揭起肚臍觀察黃油是否飽滿;此外,要特別注意關節處,呈黃色的才靚。

元代名醫忽思慧在《飲膳正要》中說:「蟹八月上後可食,餘月勿食」,不知有何醫理?水產最要緊的是新鮮和時令,京津講究「七尖八團」,江南強調「九月尖臍十月團」,團臍指雌蟹,意謂蟹腹裝滿了一兜蟹黃;尖臍指雄蟹。雌蟹未排卵或產卵後,體內空虛,富於品蟹經驗者知道要改吃雄蟹。

我們輕易可以從外觀辨別雌雄,一般雄蟹的甲殼較鮮豔,螯也較巨大;最簡易的方法是看腹部,雌蟹的腹部呈圓弧形,雄蟹為狹長形。但也不一定,和尚蟹的腹部外觀看起來都像母的,得掀開來觀察其附屬肢。

螃蟹之美在於性激素,秋風吹起了螃蟹的交配期,不論尖臍的蟹膏或團臍的蟹黃都很飽滿、濃郁。所以吃蟹不必猴急,開始發情了自然很美。

愛蟹者大抵不會錯過每年的大閘蟹產季,前年網路上流傳大閘蟹施打大量禁用的抗生素和生長激素,令人沮喪,每天都覺得人生乏味,後來我乾脆拒絕接收這類消息,日子才恢復正常。

陽澄湖的清水大閘蟹太出名了,冒牌者眾,商家為了標誌自己的貨源來自陽澄湖,去年在殼上鐳射,我在「新東南」吃完,侍者竟建議我將殼帶回家收藏。然則鐳射顯然無法防偽。上周末,我訂的大閘蟹宅配抵達,正好蒸了五隻當我的早餐。商家信誓旦旦在每一隻的右螯戴上塑膠戒指,戒面印有商標,外圍還刻著18位的防偽碼和直撥經銷商的查詢電話。我沒去過陽澄湖,但為大閘蟹故,我想像那湖可能是天下最美的湖泊。

有人吃大閘蟹非產自陽澄湖不取,可謂吃蟹的基本教義派,以僵化的意識形態指揮味覺,比上述防偽動作還要蠢。不僅江蘇,如今世界上有許多地方養殖大閘蟹,我在巴黎就曾經嚐過好幾隻荷蘭養殖的大閘蟹,風味毫不遜色。一般選購大閘蟹多觀察外型特徵:青背、白肚、金爪、黃毛,體態須肥健,顏色正確而有光澤,嘴巴還能連續吐沫。此外還須觀察其活動力,動作活躍敏捷才是健康的好蟹;其次才是抓起來掂重量,並挑選肚臍飽滿凸出、腳毛叢生者。

然則外型碩大的螃蟹未必肉質飽滿,因為螃蟹是間歇性成長,蛻殼後,體型暫時不變,但殼內的肌肉還得繼續成長一段時間才會結實;此外,抱卵或生病的螃蟹,即使肌肉已萎縮,外表也看不出來。須以手指壓按胸甲檢驗,越堅硬表示肉質越飽滿。

曉風同情我嗜蟹如情痴,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影印一則「橙蟹」作法寄我,「以蟹膏入大橙蒸之,加苦酒與鹽即得」,她在這張影印紙上眉批:「看來很不錯喔!」

蟹與橙產季相當,自古即是絕配。林洪《山家清供》對於「蟹釀橙」作法有較詳細的記載:「橙用黃熟大者截頂,剜去穰,留少液,以蟹膏肉實其內,仍以帶枝頂覆之,入小甑,用酒醋水蒸熟,用醋鹽供食,香而鮮,使人有新酒、菊花、香橙、螃蟹之興」。這道宋代名菜很有意思,還上過御筵,張俊進獻給高宗御筵的「螃蟹釀棖」,那「棖」就是橙。開發這道菜的人深具創作的想像力和結構力,蟹的膏肉遇到橙汁乃彰顯異香,充滿驚喜。

中國是吃蟹的先進國家,自古即善於烹蟹品蟹;不像蠻夷之邦,眼睛只看得見巨螯。倪瓚《雲林堂飲食制度集》記載兩道製蟹法:蜜釀蝤蛑、蟹鱉。我雖不曾如法泡製,可讀了那略顯繁瑣的作法,不禁贊歎構思奇妙。制度集收錄的菜肴不夥,製作卻相當精緻,影響深遠,今天的蘇州名菜「芙蓉蟹斗」即是從蜜釀蝤蛑發展而來的。

漢人食蟹甚早,鄭注《周禮.天官.庖人》中有「蟹胥」菜名,蟹胥就是蟹醬,這種作法跟一般的醢相似,想像中應該頗有滋味,至少遠勝於螃蟹罐頭。缺蟹的季節,我每每選購各種螃蟹罐頭,遺憾不曾吃過像樣的,衷心期待罐頭製造業有點出息。

一般料理螃蟹多以煮、蒸為主,別看大閘蟹的膏、黃總是呈流質狀,就以為它耐久煮,動不動就煮半小時以上。朱彝尊《食憲鴻秘》載的煮蟹法即源於倪瓚的書,甚合我意:「用薑、紫蘇、橘皮、鹽同煮,纔大沸,便翻;再一大沸,便啖」。這段話唯一的問題是「翻」,其實讓它平靜地仰躺著甚好,萬勿打攪。

我製作螃蟹只有一種辦法:清蒸。從前,我尤其不能忍受新鮮的螃蟹被醬爆、炒、焗、炸,這是很保守的偏執。然則螃蟹之可貴,在於新鮮,若需要各種沉重的調味料或奶油來欺壓原味,為何還吃它?李漁斷言,「蟹之為物至美,而其味壞於食之之人。以之為羹者,鮮則鮮矣,而蟹之美質何在?以之為膾者,膩則膩矣,而蟹之真味不存。更可厭者,斷為兩截,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,使蟹之色、蟹之香,與蟹之真味全失」,清蒸最能保持螃蟹的鮮美,自古皆然。

常見的各式炒蟹或咖哩蟹,多用冷凍蟹。死蟹不吃為妙。據說螃蟹垂死,體內的組氧酸會分解出有毒的組胺,死得越久越毒。

螃蟹臨死前會自卸其爪,蒸熟後難免十肢殘障,蟹黃、蟹膏也在蒸煮過程中流失,因此有些劣廚在螃蟹進蒸籠前,先以刀背敲碎其甲殼,或用筷子自口器插入、戳死,兩種辦法都十分粗魯殘暴,烹製出來的蟹肉大概僅能憑弔。螃蟹是那麼美麗端莊,面對它豈可缺少真摰的禮讚和尊敬,更不能缺乏想像力。我思考良久,不知如何對待,才對得起螃蟹的身分和地位。大妹提醒我,「讓它喝醉。」不是將生螃蟹切片,泡在酒裡。「搶蟹」除了酒味,我始終沒嚐到蟹味。

螃蟹雖美,卻常生活在污泥中,甲殼的縫隙、雙螯的絨毛不免骯髒,我們以救風塵的心情買回家。烹製前,我習於用牙刷溫柔為這尤物洗澡。再將白葡萄酒灌進注射筒,微量餵入口器,含笑看它醉眼迷濛。若蟹身綑有繩索,立即剪開,並放進冰箱,以降低其酒醉後的失態。待蒸鍋內的水煮沸,將螃蟹腹部朝上在鍋內躺下來,用大火蒸熟。

張岱為了吃蟹,跟朋友組成「蟹會」,他說掀開蟹殼,「膏膩堆積,如玉脂珀屑,團結不散」,並斷定其甘腴「雖八珍不及」。形容膏、黃堪稱得體;不過這夥人的吃蟹方式失之粗魯,他們竟「以肥臘鴨、牛乳酪」搭配,恐有欺侮螃蟹之嫌。我讀他這篇文章,第一句就說螃蟹乃食品中「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」,歡喜他見解正確,正充滿期待,不料他竟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配螃蟹,暴殄天物還沾沾自喜。

螃蟹太美,美得必須仔細感受,不好讓其它氣味干擾。我自己在家吃蟹,從來不允許餐桌上出現第二種菜肴,只有米飯,孤星伴月般,專情地襯托螃蟹之味;最多喝點小酒,也不宜多。李漁說,「世間好物,利在孤行。蟹之鮮而肥,甘而膩,白似玉而黃似金,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,更無一物可以上之」。袁枚在《隨園食單》也持相同意見:「蟹宜獨食,不宜搭配他物。最好以淡鹽湯煮熟,自剝自食為妙。蒸者味雖全,而失之太淡」。此言稍差。我認為蒸勝於煮,以煮取代蒸,用意在於殺菌,尤其是螯帶毛者,最易藏污納垢。所幸大閘蟹的膏黃較耐水煮,一般螃蟹如紅蟳稍微煮久了,蟹黃不免變硬變澀,缺乏軟腴之美。其實用薄鹽煮過就不會太淡,果然嫌淡,不妨試試我開發的蘸醬。

一般飯店多以薑汁、醋、砂糖,甚至辣椒末調製蘸醬,這種蘸醬搭配鹹豬肉勉強可以成立;若用來對待鮮美的螃蟹則未免是一種侮辱,欺蟹太甚,也輕視了食用者的知覺和自尊。我也不苟同傳統的吃蟹蘸醋法,例如鎮江醋,很多人以為非此醋不夠正宗,甚至面對一碗華麗的排翅,還未嚐一匙就先淋上鎮江醋。鎮江醋的個性太衝,蘸清炒蝦仁猶可理解,實不適配鮮美的蟹。

我獨創的蘸醬首先要取消辣椒,保留嫩薑磨汁,相異的是用檸檬和四季桔榨汁,以果酸來取代醋,藉果香誘引蟹肉和蟹黃的鮮美,再以些微的蜂蜜取代砂糖,提醒食用者的味蕾。永福樓的任意誠先生認同我的烹蟹、調醬法,指示旗下廚師倣效。

品蟹節奏是緩慢的,表現為一種悠閒之美。吃蟹須得慢條斯理,不能心粗氣躁;不懂得珍惜蟹,是缺乏品味的表現,梁實秋吃蟹,「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,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」,辜負螃蟹至此,實在不必再和螃蟹見面,嘴饞的話,隨便弄點蛋糊炒一炒或抓幾隻雞腳咬一咬足矣。

螃蟹其實不忌生冷,王熙鳳在藕香榭那場蟹宴吩咐侍候的丫頭:「螃蟹不可多拿來,仍舊放在蒸籠裡,拿十個來,吃了再拿」。他們用菊花葉、桂花蕊薰的綠豆粉洗手,是很有意思的滌腥法,不過堅持要吃熱蟹,顯然沒有掌握到重點。

他們邊吃蟹邊燙「合歡花浸的」燒酒喝,並非愛酒,乃是相信螃蟹「性寒」,中醫說蟹吃多了會積於腹內,所以用薑來解,賈母淺嚐之後就囑咐他們別多吃了,「那東西雖好吃,不是什麼好的,吃多了肚子疼」。薛寶釵吃蟹也吟:「酒未敵腥還用菊,性防積於定須薑」。吃蟹佐以薑醋大抵是合理的,可平兒剔來一殼子蟹黃,鳳姐未嚐就說:「多倒些薑醋」,寶玉吃蟹時也作詩:「潑醋擂薑興欲狂」,殊不知醋用多了,會侵略蟹味。這只是不識蟹味,令人髮指的是丫頭們拿著滿黃的螃蟹戲耍,以蟹黃抹臉玩樂,無異拿頂級紅酒潑灑,天物暴殄至此,我讀了心疼不已。

曹雪芹吃蟹未免外行,才會讓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吃別人剝剔的蟹。其實清王府內沿襲明代宮廷,食蟹之方也是整蒸剝食,全不假手僕人。這一點無關懶惰,乃「氣與味纖毫不漏」之道。李漁顯然內行多了,他深諳品蟹三昧,「凡治他具,皆可人任其勞,我享其逸。獨蟹與瓜子、菱角三種,必須自任其勞,旋剝旋食則有味;人剝而我食之,不特味同嚼蠟」。味鮮常不免事繁,剝蟹食蟹乃美好的生活風格。

有人吃完螃蟹要一杯老薑熬煮的紅茶,說是完美的句點。這是誤會。螃蟹不可與紅柿、茶同食,古有明訓;李時珍在《本草綱目》雖然說此物「有小毒」,「不可同柿及荊芥食」……「諸蟹性皆冷,亦無甚毒,為蝑最良。鮮蟹和以薑、醋、侑以醇酒,咀黃持螯,略賞風味,何毒之有?饕嗜者乃頓食十許枚,兼以葷羶雜進,飲食自倍,腸胃乃傷」,足見吃蟹腹痛通常是自作虐,螃蟹是無辜的。


一般餐廳裡上桌的清蒸螃蟹總是剁塊切好的,我對這種吃法期期以為不可。一雙料理螃蟹的巧手,不會蠢到先將蟹剁塊後再入蒸籠;凡智商超過60的人,也不會切片後再上桌。

螃蟹上桌時外形須完整,這不僅關乎觀瞻,也顯示廚師的手段──眼前這螃蟹是否十肢健全?若已經殘障,肯定遭劣廚毒手,不然就是鮮度不足。其次,對食客來講,吃蟹不勞別人動手,需整隻剝食才高尚。除非殼厚如石蟳、斯里蘭卡蟹、帝王蟹之屬,我的吃法完全不必動用到剪、鉗、挑棒等工具,太多工具顯得像外科手術,何況蟹足本身即是很好的挑剔工具;空蟹殼更是好容器,放置殘渣。有些比較講究吃相的朋友,吃完整隻蟹會故意將空蟹拼回原狀,乍看彷彿是完整的一隻;我不在乎吃相,從不如此表演,吃得爽才要緊。

蟹膏、蟹黃之美在於腥香,品蟹以此作為起點──先取下兩螯,暫時擱置一旁,最後才吃。這時候需從容鎮定,溫柔讓蟹仰臥,摘下蟹臍,掀起腹部,掰開甲殼,挖棄殼內的胃、腸後,掌握溫度大口吸吮膏黃,閉目凝神,仔細體會那輝煌的紅脂,那銷魂的滋味,令胸中升起一股對大地自然的感恩之情。

該飲酒了,酒有助情作用,吃蟹無酒難免寂寞,王叔承詩:「長對杜康呼郭索」,不論黃酒、白酒,口腔間存留的腥香隨酒味蕩氣迴腸。喝什麼酒則不必太執著,有人堅持飲花雕、陳紹才對味;這只是傳統文學遺留成俗的習慣吧,他們應該試試白葡萄酒或白乾,都強過黃酒。唐魯孫認為吃大閘蟹最好是喝雙溝泡子酒、錦竹大麴或貴州茅臺。

我在金門服兵役時喜遇同窗好友蔡明輝、鍾錚榮,乃相約在山外的「山東酒樓」吃螃蟹、飲高粱,豪邁痛快之情歷三十幾年猶十分清楚,顯見烈酒也能跟螃蟹快樂地結合。


待那激動之情漸平,我通常會吃一口白米飯,再繼續享用。

別低估這一口白米飯,它扮演了調整節奏的角色,讓我們的味覺歸零,故意先鬆弛已然緊張的知感神經,重新回到審美的起點,為下一口膏、黃作準備;這口飯,像純白的背景,襯托飽滿、繁複的腥香,有效延長美的享受,並布置了起伏迴旋的和諧感。

吃罷殼內的膏黃,接下來,除淨蟹身兩側的鰓,和心域、胃域的塊狀物及薄膜,順勢將蟹分成兩半,將半隻蟹放進嘴裡吸吮其膏黃,再吸吮另一半,飲酒,凝神迎接香味洶湧的高潮。又吃口飯,緩慢而自然地,讓所有的驚訝與滿足冷靜下來。當情緒不那麼激動,即可開始品賞蟹肉。

每半隻蟹各帶著四足,為了避免梁實秋式的囫圇亂咬,應令每隻腳都帶著一塊蟹肉,此時肉裡的薄骨分明,容易去除。流暢的吃法是以腳為單位一隻一隻吃,吃完蟹身吃蟹腳。蟹腳吃得漂亮的關鍵在於關節,將關節兩端咬掉,即輕易可吸入那截管肉。

蟹肉有多美?古人吃蟹往往說「持螯」,在他們的心目中螃蟹最雋腴之處就是螯肉。張九成〈子集弟寄江蟹〉:「薦酒欻空尊,侑飯饞如虎」;張憲「紅膏溢齒嫩乳滑」;李漁在〈蟹〉一文說自己頗能描述食物之美,唯獨蟹螯,雖然愛吃,也能領略其美感,甚至終身難忘,卻美得令他不能形容。蟹肉中最美的自然是連李笠翁都無言以對的螯。林黛玉沒有口福,才吃一點點螃蟹,便覺得心口疼,即使淺嚐,她還是忍不住賦詩詠嘆那肉是封鎖在螯內的「嫩玉」。

持螯時最好有一杯白葡萄酒在手。我最美的持螯經驗是初嘗盪磯尼斯蟹(Dungeness crab),那是西雅圖旅次,我逛黃昏的派克市場時,忍不住買了一隻肥碩的盪磯尼斯蟹帶回酒店,並開了一瓶在銀湖酒莊(Silver Lake Winery)買的Chardonnay白葡萄酒。那腴滑飽滿的蟹膏,和結實鮮美的蟹肉,使酒店房間鼓盪著海洋的氣息,連帶也使那瓶酒的口感無懈可擊。我吃蟹飲酒,呆呆看著窗外的艾略特灣,彷彿躺在上帝的懷抱裡。

好懷念銀湖酒莊的夜晚,在山中小徑散步,夜已經深了,天色似乎猶未全黑,月亮才從東方的地平線升上來,美得很不真實,彷彿畫在天邊的大圓圈。我還有幸回到那裡俯瞰河谷嗎?希望時間暫停地,靜觀廣袤的葡萄園。


我在吉隆坡吃到的辣椒蟹,改變了我對螃蟹只能清蒸的偏見。這道炒泥蟹的作法是將鮮蟹切長片、剁除尖爪,翻炒紅蔥頭、薑、蒜、辣椒,再傾入預先調妥的醬料,加進螃蟹,不蓋鍋蓋以小火煮10分鐘,最後加入玉米粉、雞湯、蛋續煮10分鐘。此蟹上桌時,先以美豔的色彩吸引了目光,面對它只覺得心跳加速,神思馳盪,每一口都像忘情的熱吻,難以停止。

除了清蒸,肯定頗有些別的手段善待螃蟹,吳自牧《夢粱錄》敘述南宋酒店賣的螃蟹種類和作法,包括赤蟹、白蟹、蝤蛑簽、蝤蛑辣羹、溪蟹、奈香盒蟹、辣羹蟹、簽糊虀蟹、棖醋洗手蟹、棖釀蟹、五味酒醬蟹、酒潑蟹、糟蟹……古人吃蟹已變化無窮,遑論今天。

肯定有許多好館子料理美蟹,吉隆坡「新寶島餐廳」的老闆娘是臺灣女子,她的焗蟹令我感覺身為臺灣人的榮耀。臺北「香港品源美食」的避風塘炒蟹接近油炸,沒想到炒酥的蟹肉,還能夠鮮甜多汁。還有一些我嚮往已久的,如北京正陽樓,泰縣近郊德馨莊用泡子酒製作的醉蟹,琉球的炸蝤蛑……可見凡事不能太基本教義,清蒸固然味美,卻不好全盤否定各種可能,正如不能以膚色、種族論美人。

記得第一次去新加坡,即連續兩晚去紐頓圓環(Newton Circus)夜市吃斯里蘭卡蟹,這種大螃蟹的螯相當可觀,用黑胡椒以大火爆炒,黑美人般美得令人眼睛發亮。我永遠記得大啖斯里蘭卡蟹後,散步回酒店,胸臆間鼓盪著熱帶風情,不知走了多久,竟希望一直走下去,那樣幸福的夜晚,那樣美麗。

河蟹固美,海蟹也不賴,若烹製得法,將表現一種海洋之美。臺灣位處亞熱帶,黑潮又流經東西兩岸,螃蟹的種類達五百多種,佔世界十分之一以上,可謂螃蟹寶島;加上養殖業又很發達,真的是口福無窮。我曾經在南澳南溪下游見識過青毛蟹,大軍般順流而下,展開每年一度赴海繁殖之旅,令人忽然洶湧著對這塊土地的依戀。三年前我擔任慈濟大學顧問,幫忙籌備東方語文學系,如今已不復記憶當時在花蓮忙些什麼?或規畫了那些課程?卻清楚記得在「澤鄉園」吃毛蟹的各種細節,和滋味。

從前表弟傳福有一艘漁船,我老想隨他出海,我想像,在船上捕蟹、蒸蟹,不僅可免除一切蘸醬,其鮮美之味必定十分遼闊,當勝過陸地上任何餐館。遺憾傳福已不再繼續捕魚,轉而從事別的行業。螃蟹令我領悟美好的事物應立即追求,切莫蹉跎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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